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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月十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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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月十九

整個就診樓看起來與普通醫院沒什麽區別,坐在候診區的患者之中,有的在護工的照顧下服藥,有的打量四周,乍一看似乎沒什麽問題,但景少驊卻註意到他們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呆滯僵硬的,眼神也無比空洞,仿佛靈魂燃盡,只剩下皮囊。

王美鳳早就對這死寂的氣氛見怪不怪,她徑直走到護士站,交代了一下這位是今天新來的患者。護士也沒廢話,領他去做了一系列檢查,最後再把他帶去了診室。

趙裴笑瞇瞇地擡手示意景少驊坐下來,隨即便開始了診治。

“王淡先生,你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變成異類的?”

“王淡”這個名字是景少驊自己取的,諧音“完蛋”,他喜歡這麽玩,“就前幾天的事吧。一覺醒來,忽然發現自己手上開了花,就像一座盆栽。”

“除此之外,還有什麽其他癥狀嗎?”

“也沒啥了。”

趙裴聽了,在電腦上記錄起病情來。景少驊眼珠一轉,試探性地道:“趙醫生,我剛剛在外面看到很多患者,他們也都和我一樣生了異類的病麽?”

“是啊。”趙裴停下打字,轉過身道。他的身材實在太過肥胖,以至於即使在正常的坐姿下,脖子看起來也是歪的,連帶著腦袋也往前傾,給人一種極不協調的感覺,“他們的癥狀比較嚴重,有些甚至給全家的生活都帶去了困擾,所以才來向我求助。”

“但是,”景少驊裝模做樣地擔心道,“真的可以治好嗎?”

趙裴指著檢查報告,給他講解道:“異類和普通人最大的區別,在於他們的腦垂體能分泌出一種特別的激素,這也是各種異能力的來源。‘怪胎’天生就能分泌出這種激素,但‘怪物’卻是後天在外界因素的刺激下才分泌出來的。換言之,‘怪物’其實也具備分泌這種特殊激素的條件,要不然怎麽能從無到有,你說是吧?而‘怪物’原來又是普通人,這就說明我們所有人都有這個功能,只不過一直處於關閉狀態,而這才是正常的,能理解嗎?”

景少驊點了點頭。

“這樣一來,‘怪胎’在本質上就和甲狀腺腫、糖尿病一樣,完全不必那麽害怕。”趙裴十分篤定地道,“只要你在我這兒接受治療,我保證有一日你能痊愈回家。”

如果趙裴外貌端正一些,景少驊怕是真要信了,“那我應該怎麽做?”

“你雖然表現出了異能力的癥狀,但血液裏並沒有含有那種激素,所以情況還算好的,目前只要吃藥就行。”

趙裴站起身,打開上鎖的藥櫃,取出了兩粒白色的藥片。景少驊猶疑地看了看趙裴,見他只是笑而不語地註視著自己,便知這藥是不願吃也得吃了。於是把藥丟進嘴裏,又接來趙裴倒的水喝了一口,做了一個明顯的吞咽動作。

趙裴滿意地笑了起來,“等下王宿管會帶你去食堂吃飯。午休的時候好好睡一覺,下午還要‘上課’呢。”

“上課?”

“不用緊張。簡單來說,就是心理輔導。”

“好好好,謝謝醫生。”景少驊恭敬地道完謝,離開了診室。此時,候診區裏已不見其他患者的身影,王美鳳正和護士聊著天,瞧他回來了,便帶他去吃飯了。

行至半路,景少驊悄悄一瞥王美鳳,不好意思地道:“姐,廁所在哪兒啊?”

王美鳳似乎很喜歡“姐”這個稱呼,立時不可遏制地眉飛色舞,不過一想到他手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傷,她仍是不敢與他拉近距離,“跟我來吧。”

景少驊那泡尿其實並不著急,只不過他藏在舌頭底下的藥片快要被唾液溶解了,所以必須找個借口去清理掉。他呸一口把藥吐幹凈,再悠悠地清空了膀胱,一下子神清氣爽不少。

食堂裏,患者們已經排起了長隊。明明是來幹飯,但他們卻依舊死氣沈沈,連半句對菜品的評價都沒有。王美鳳指了指放在一旁的盤子,催促景少驊道:“拿上,排隊去。”

食堂的運轉模式類似於自助,廚房大媽把菜全部擺出來,由就餐者自行選擇。景少驊早上啥也沒吃,就剛才喝了口水,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,所以連忙抄上盤子排在了隊伍最後面。然而當看到可供選擇的菜只有腌白菜、橡皮擦大小並且還限量兩個的肉丸子,和一桶堪比洗腳水的紫菜湯時,他真是一點食欲都不剩了。

可矯正所不允許患者自帶食物,也沒有超市或是小賣部,不吃就會餓死。因此景少驊只能一邊在心裏暗罵監獄都比這兒好,一邊把菜盛到盤子裏,再就近撿了個位子坐下。他想著既然菜少,那麽多吃點飯也是一樣,遂往嘴裏扒拉了一大口米飯,但入口那一瞬間,他竟吃出了酸味,進而全部吐了出來。不待他用湯洗洗嘴,突然“砰”的一下,他整張臉被人扣在了飯菜上,眼鏡也跟著歪到了頭頂。

景少驊懵了一下,當即怒火中燒,想擡起頭看看是哪個混蛋偷襲自己。但那個人卻不給他機會,把他的腦袋死死地摁在餐盤上,還在他耳畔惡狠狠地說:“不知道浪費糧食是一種極其可恥的行為嗎?”

“你……”景少驊稍一張嘴,盤子裏的米飯就會自動往嘴裏填,致使他連話都不好說。若是擱平常,他可以輕而易舉的反殺,但現下實在不好明目張膽地動手,故只能暗暗在桌子底下掐著手腕,防止蠢蠢欲動的玫瑰從體內出來。

那人又摁了他一會兒,許是覺得沒趣了,方才松了手。景少驊一擡頭,只見一個穿著廚師服,身高不及一米五,長得賊眉鼠眼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桌旁,一手叉著腰,一手拿著打飯用的大勺,一臉“你小子想怎樣”的表情。

覺察出此人並非善茬,景少驊收斂了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殺氣,擺出一副受了委屈的無辜樣,“你這飯都酸了,讓人怎麽吃?”

那廚師兇道:“別人都沒說,就你覺得酸?”

話音一落,景少驊這才發現其他人竟然都在安安靜靜地吃飯,不僅沒有一個抱怨味道差,甚至不曾朝這邊投來半點吃瓜的目光,好像自己這桌被一面看不見的墻壁隔絕了似的。

看他楞著半天不動,那廚師用飯勺敲了敲桌子,不快地道:“你到底吃不吃?”

景少驊明白自己的味覺並沒有出錯,但為了完成任務,他必須逼迫自己融入這個畸形的環境,即使深知會就此回不了頭。於是緩緩拿起筷子,狼吞虎咽地吃起來。

飯後是午休時間。景少驊一出食堂胃裏就翻騰不止,好不容易捱到宿舍,彎腰朝馬桶天昏地暗地一陣狂吐。這是他第一次切切實實地體會到胃在抽搐的感覺。它每抽一下,胃酸就順著食道上湧、沖進鼻腔,使得喉嚨火燒火燎一般疼。他一邊嘔吐不停,一邊生理性眼淚溢出眼眶,最終軟綿綿地靠墻緩了好一陣子,才能勉勉強強地站起來。

他沖了馬桶,洗了臉,又把眼鏡洗凈重新戴上。接著暗暗檢查了一下廁所裏面是否藏有隱形攝像頭,確定沒有之後,這才放心地對著鏡中的自己笑了笑。

下一刻,鏡架閃現了一道藍光。

矯正所不允許佩戴任何首飾,所以朱笠事先卸下了景少驊的監護手環,給了他這副眼鏡。這眼鏡雖然看上去普普通通,卻擁有自動錄音錄像和通訊等多項功能,並能將相關數據傳送至終端。這樣一來,朱笠那邊就能時時知曉矯正所內部和景少驊的狀況,而景少驊在收集線索時也就不用再借助其他工具了。方才那道藍光是詢問他狀態如何。考慮到朱笠絕對不會這麽好心,所以景少驊猜想不是紀信就是羅琦。

於是他點了點頭,讓他們不要擔心。

由於有些累,短暫的聯絡過後,景少驊便上床休息了。這才半天,他就覺得前景堪憂,所以不禁更加認可了朱笠的判斷——這份活,紀信是做不來的,哪怕放眼整個管控局,也唯有他景少驊合適。當然,就算當初朱笠命紀信臥底矯正所,他也決不會袖手旁觀,畢竟紀信多好一青年,委實沒必要這麽浪費了。

他合上眼,不知不覺中就睡去了。雖然只睡了二十多分鐘,但他感覺自己做了無數個夢,看見了無數個場景。可具體夢到了什麽,在他驚醒過來的瞬間,全部猶如鏡面般碎裂,半點記憶都沒留下。

“……餵,你做惡夢啦?”

景少驊捂了捂沈重的腦袋,循聲一看是王美鳳,當即嚇了一跳,“你怎麽在這兒?”

“要不是你睡得和死豬一樣,你以為我想來叫你起床?”王美鳳一瞧他這副反應,不禁一個白眼,“午休結束了,快去‘上課’。”

景少驊此時身子還有些乏,但比剛吐完時已好了不少。他慢吞吞地下床穿好鞋,跟著大部隊來到了就診區的一個房間。

這房間裏擺著一排又一排的椅子,頗像一間教室。排在前頭的人主動在第一排落座,隨後是第二排和第三排。景少驊是隊伍的尾巴,遂坐到了最後一排。不一會兒,趙裴走進來,在教室最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。

“今天這節課,我們來講講異類究竟給社會帶去了多大的危害。”趙裴手持遙控器,拇指輕輕一按,相關資料被投屏到了白板上,“最經典的案例,莫屬幾十年前的附一院起火案和去年的杭城七中案。這兩起案子都有上百人傷亡,性質十分惡劣,所以很多人都覺得異類是一群一無是處的禍端,為此也成立了一些組織,在政府部門和管控局門前示威抗議,更甚者還到處尋找異類施以名為‘制裁’的欺淩。不過,這些都是無知之徒的愚見罷了。異類是不正常,但他們只是病了而已。只要積極配合治療,就一定能有變正常的一天。”

這些鬼話在景少驊聽來,當真是比放屁還不如,而且這趙裴如此大放闕詞,無非也就是為了洗腦傳銷——只有讓這些來此求助的人深信自身異常並且能夠醫治,他們就會死心塌地地追隨,乃至於傾家蕩產、家破人亡也在所不惜。這種套路,景少驊最是不屑,可無奈絕望之人招架不住,尤其是當眾多同病相憐之人都聚集在一起時,這種絕望就從個人上升至了集體的性質,根本不是景少驊在此刻出言打斷所能制止的。因此他選擇了閉口不言。

不過,他心裏還是產生了一個念頭——他摸了摸手腕,皮肉之下,藤條在血管裏順著血流微微搖擺。他想,若是景少柔的話,一定會將趙裴的話奉為圭臬,至死不悔。

一連聽趙裴叨逼了一個小時,景少驊都快要睡過去了,但幸好接下去是自由活動時間,他終於能有機會去接觸她了。

宿舍樓和食堂中間有一塊廣場,在自由活動的時間裏,矯正所患者大多都會在這裏鍛煉身體。景少驊假裝散步散累了,踱到花壇旁邊休息。他瞥了眼同在此處歇息的一名女生,壓低了聲音說:“是褚思嗎?”

那女生生得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樣,左眼角有一顆點墨般的淚痣,看起來十分動人,只可惜她面無表情,整張臉冷冷的,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息。若不是景少驊臉皮厚,面對這樣的女生,一般人還真開不了口。

她道:“這裏不允許搭訕。”

景少驊苦笑道:“我不是搭訕。我就是想和你交個朋友。”

褚思二話不說,徑自走人。但景少驊卻又小聲說了一句:“張超已經被救下了。”

褚思登時止步。她猶豫了一下,回道:“與我無關。”

景少驊知道她口是心非,“若與你無關,你又為什麽要助他逃走?”

褚思噎了一下,以問題回答問題,“你來這裏,究竟是什麽目的?”

景少驊笑了笑,他並不討厭說話直接的女孩子,“這鬼地方我才來了一天,就感覺待不下去了。真是想不通你們怎麽能待那麽久。”

褚思沒閑情逸致陪他瞎扯,“如果你不說的話,那我就走了。”

“別著急嘛。都說了想交朋友,那自然得培養培養感情。”景少驊不緊不慢地道,“張超有一個同學叫陳平,聽說也在這裏,但我今兒都沒瞧見他。你知道他在哪兒嗎?”

褚思沈默了片刻,“如果你打的是潛入搜證、關停矯正所的主意,我勸你放棄吧。因為你等不到那一天。”

她毫不客氣地說完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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